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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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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的一個黃昏,空氣裏飄著暮色,汗氣,太陽烤了一天的熱氣。

站在十字路口,蘇文娟感覺到一陣短短的暈眩。

眼前不停地晃過色彩鮮艷的T恤、吊帶裙、年輕的面孔、匆忙的腳步、急駛而過的小汽車、憂郁的表情……耳朵裏充斥著各種各樣嘈雜的聲音:沿街的音像店裏飛出來的熱門音樂,汽車的引擎,摩托車的馬達,自行車的鈴聲,交織在一起,堵塞著街道上每一個空隙。她不自覺地摁了摁自己的額頭,輕輕地嘆了一口氣:這是一個五光十色的世界,一座流動著色彩、幻想、沖動和誘惑的城市。

正值下班的高峰期,每個人的腳步似乎都顯得焦躁而不安。隨著交通協管員一聲急促的哨聲,人們漸漸地湧向了斑馬線。走在人群裏,蘇文娟顯得並不格外搶眼。她屬於那種不是十分漂亮但極其清秀輕靈的女人。個兒不高,黑而亮的披肩長發。穿了一件淡綠色的直統西裝套裙,卻由一條細窄綠腰帶束出一個絕不是直統的身段來。臉上的五官並沒有什麽特別的出色之處,但神情卻分外的與眾不同,揉和著一種少女的明朗和成人解事之後的淡淡的憂愁,這使她的臉看起來有股出奇的吸引力。臉上最好看的部分要數那兩片薄薄的小小的嘴唇,時常微微地任性地向上翹著,所有的自信與熱情都聚集在那抿著的唇上。她已不年輕,卻有著一股青春少女所沒有的成熟女人的韻味。這樣的女人從身旁走過,你不一定會回頭看她,但一定會細細地回味她。

此刻,她正細眉微蹙,略有所思。穿過前面的新時代廣場,很快就要到達目的地了。心雯該不會等急了吧?想到這兒,她不由地加快了腳步。天空由橘紅色變成絳紫色,黑暗漸漸地近了。

她所要去的這家咖啡屋就位於街角的拐彎處,因為向裏縮了一米多,門面也不算大,所以顯得並不張揚。夕陽的最後一抹餘輝灑落在古樸的淺灰色木制門牌上,“深深緣”幾個字嵌入眼簾,讓人心裏總有一種說不出的淡淡的溫馨。

推開淡藍色的鋁合金玻璃門,一股濃香撲鼻而來,是那種很好喝的愛爾蘭咖啡的香味。屋裏的冷氣開得很大,把夏日的燥熱都摒棄在門外的世界裏了。女老板CoCo正在門口忙乎著。高高挽起的發髻、流光溢彩的面孔,使她看起來特別有精神。只是那件相對於她身體來說顯得有些窄小的無袖旗袍讓人看起來有些不舒服,總覺得身體的某些贅肉象堆砌起來似的多餘可笑。看到文娟進來,她先是一楞,而後立刻擠出了一臉的燦爛陽光。但是盡管笑容可掬,還是掩飾不住一絲牽強和做作。也難怪,幾個月不來消費,誰還能記得了誰呀。蘇文娟這樣想著。

因為裏面的燈光有些暗淡,人又多,所以她習慣性地瞇起了一雙近視眼,但還是看不清。立時,過道邊上的座位上便有一、兩個人側著臉在看她,目光中充滿了探詢。蘇文娟感覺到有些窘迫,於是,她幹脆走到亮處,在那裏站了一會兒。與其說是在尋找心雯,不如說是讓心雯一眼能看到她。果然,不一會兒,遠處就有一個穿紫色衣服的人拼命地甩動著手臂,向她揮手致意,動作還有些誇張。不用說,那就是江心雯了。文娟樂了:人哪,總是憑著一種緣分。知心牽手的朋友,即使幾個月或者更長的一段時間不見面,只要憑著一種感應就能很快地靠近對方,就象惺惺相惜的螞蟻,依靠氣味和觸角就能輕易直抵同類的心扉。她和心雯應該就是這樣的朋友了。

放下包,剛坐定,心雯就開始發難了。

“我的小姐,見你一面好難啊!不是開會就是加班,要不然就是為孩子的事忙乎著,我都快相思成疾了,好幾次都想上你家‘綁架’你了。”說話的同時,她自己先咧開嘴笑了。這是一個長得很“帥”的女人,有兩道濃而英挺的眉毛,一對犀利靈活的眼睛。嘴唇很豐滿,也是俏皮地向上翹著的。她說話時眉飛色舞的,表情非常的生動。

蘇文娟瞥了瞥她,抿嘴一笑:“誇張!”

“還說。對了,點心和咖啡都已幫你點了,都是你喜歡的口味。”

“我喜歡的口味?你沒聽說,這世界變化快,兩、三個月過去了,你知道我喜歡什麽樣的口味?”

“得,得,得,打住,打住。這世界變化快,是不錯,所有人都會變,唯獨你蘇文娟哪,是改變不了的。”心雯一臉的胸有成竹。

蘇文娟微微低下了頭,本來還想打趣一下,但很快放棄了。因為她心裏很明白,在這個世界上,除了自己,沒有人能比心雯、若桐更了解她自己了。

談話間,服務生送上了點心和咖啡,還點燃了桌中間的一小節的白色蠟燭。濃郁的咖啡芳香和搖曳的燭光似乎點燃了蘇文娟內心深處一種久未親近的浪漫情愫,美好的學生時代仿佛又活脫脫回到了眼前,使她臉色潮紅,神思恍惚。

結婚十年,極少和晗之單獨到這裏來,總覺得咖啡屋的格調不是為夫妻而設。一男一女,默默地對坐,沒有戀愛時的竊竊私語,那沈甸甸的顏色、昏暗暗的燈光都象征著一份沈重一份苦澀。這,常常使她會有一種如在電影中的錯覺,以為自己就是電影中的女主角。而這樣的鏡頭多半寓示著不如意的婚姻,寓示著無可奈何的分手。但與心雯在一起情形就完全不同了。選擇一個安靜的角落,握一杯暖暖的咖啡,靜靜地相對,在一起長大一起老去的時光中喟嘆生活。這樣的午後或黃昏真的是一種悠長的幸福,更能讓人體會到人生的細致與精美。

“來,給你的生活加點糖。”江心雯一邊調高了聲調,一邊自作主張地往文娟的杯中加了兩小勺的糖,樣子活潑可愛得像一個調皮的小男生。

“拜托,拜托了,不能再加了,太甜蜜的生活是會淹死人的。”她們就這樣說著,相對一視,都笑了。然後,心雯用叉子叉起一塊蛋撻,一面津津有味地嚼著,一面連連說:“比來比去,還是這家的蛋撻好吃。”見文娟半天不動作,她笑著說:“你還不動呀,小心我的叉子要橫掃你的領域了。”

文娟撅了撅嘴,笑著說:“饞貓!還記得中學時學的《詩經》裏的一句話嗎?‘碩鼠,碩鼠,無食我黍’。”

心雯眨巴眨巴眼睛,假裝狠狠瞪了一下她,然後兩人又是相對一笑。

半晌,蘇文娟擡起了她那嬌小玲瓏的臉龐,認真地問:“心雯,下午你電話裏說,若桐下個月要回來,還結了婚,真是這樣嗎?我有點不敢相信。”

“這種事我哪能開玩笑,千真萬確的。若桐還說,回來以後要補辦一個像樣的中國式的婚禮呢。看來,小妮子這回真的是春心動矣。”

“沒想到若桐這樣堅決的婚姻反對者最終還是選擇了婚姻。也難說,或許她真的找到了她的真愛吧。”蘇文娟沈吟了片刻,輕輕地啜了一口咖啡。盡管加了糖,還是有那麽一點澀澀的苦味。

“真愛,或許是吧。”心雯讚同地點了點頭,但語氣並不十分確定。過了一會兒,她忽然話鋒一轉,又說:“先不說這個了,還是談談你吧。最近又有什麽大作問世了?這一陣子忙得連報紙都少看了。晗之的公司發展得還不錯吧?還有,亮亮是不是又長高了一些?好久沒見到小家夥了。”

心雯還是那副火燒火燎的急性子。一下子蹦出三個問題,讓蘇文娟不知道先回答哪個好,但很快她就選擇了關於孩子的話題。

“亮亮挺好的。開學就上二年級了。”談到兒子,蘇文娟的臉上心頭總是溢滿了幸福的滿足感,眼睛裏閃過一絲生動的光彩。

“你呢,還不想要孩子?”文娟低聲地問,語氣充滿了關切與溫柔。

“還沒想好。一方面是年齡大了,另一方面是看到像你這樣整天為孩子辛苦奔波的父母,總覺得活得很累。不是嗎?”片刻,她又有些憤憤不平地說:“但是,在中國,不生孩子似乎也不行。關心你的人太多,父母、長輩、同事、朋友、鄰居,仿佛你不生孩子就對不起全世界。善意的是像我父母那樣的長輩,怕我們年紀大了,生育有困難,所以千方百計要關心你催著你,像要完成人生中一項重大任務似的。當然也有好事的人,甚至懷疑你不會生育,永遠懷著一顆好奇心窺探著你。這究竟是為什麽?不得而知。文娟你說,這人哪,是為自己活著還是為別人而活著?!”

文娟答非所問地輕輕“嗯”了一聲,想笑卻沒有笑出來。

這時,房間四角的音箱輕輕遞送來一首相當懷舊的老歌,深深攫取了蘇文娟的心。歌聲仿佛來自天籟,在迷迷濛濛的咖啡霧氣中飄近又飄遠。聽著聽著,蘇文娟的眼睛濕潤了,那是她久違了的曾經讓她魂牽夢縈的約翰 .丹尼佛的《鄉村小路帶我回家》。

這是一首當時曾風靡大學校園的英文歌曲。當年,那些稍具有英文基礎而又喜歡唱歌的校園青年不約而同地學會了這支歌。幾乎所有的校園晚會上,都會有個男孩懷抱吉他站在臺上,或者老練或者拘謹地彈唱這支歌,而文娟總是作為一個極其忠實的聽眾,張大了嘴伸長了耳朵站在人群中。在鄉村歌謠特有的清新憂傷的旋律中,想象著一座高高的山,一條湍急的河流,一道蜿蜒曲折的鄉間小路,一個在旅途上懷念家鄉親人的漂泊者。歌中所唱的山是西弗吉尼亞的山,河流是一條叫香納多的河,漂泊者不知為何人,文娟便很自然地把他想象成了自己,因而被這首歌深深地感動了。她才不管它唱的是哪國的山哪國的河呢,每次唱到“ country roads take me home to the place I belong(鄉間的小路帶我回家,到那屬於我的地方)”那一句話時,總是被唱得渾身一顫。一個人因為被一支歌所感動,不管它是一支什麽歌,那一定是一件單純而美好的事情。

這首歌也常常讓她回憶起學生時代無數次回家路上的快樂與溫馨。比如某一個落日黃昏,她、心雯還有若桐,三個少女齊刷刷的一襲白衣黑裙的校服。走過落英繽紛的校園林蔭道,她們手牽著手,嬉笑著走向校門口。

“蘇文娟同學,你的信!”門衛張老頭十分熱情地招呼到。

李若桐先伸手接過信,一瞥,故意大聲叫了起來:“誰這麽漂亮的字。哎呀,還是遠方來信呀!”

“我看看,我看看。”心雯也來勁了,一把搶過信,不肯放手。

“還我,還我,你們兩個大壞蛋!”蘇文娟急得憋紅了臉,語氣更像是在求饒。

三個女孩就這樣爭著、搶著、鬧著、笑著,晚霞輝映著她們年輕而生動的臉龐,她們清脆的聲音越過了校園的木制白色柵欄,飄到很遠、很遠的地方……

“假如有一種時光機器,能把我們帶回到從前,那該有多好啊!”蘇文娟癡癡地自言自語道。

“只可惜,鄉村路永遠不可能再帶我們回家了。”心雯的臉上也露出了少有的悵然若失的感傷。

她們就這樣靜靜地坐著,靜靜地聊著,不時停下來,什麽也不說,凝神諦聽丹尼佛訴說《鄉村小路帶我回家》、卡朋特淺唱《昨日重現》,還有《愛情是藍色的》、《金色池塘》、《月亮河》……

當她們走出咖啡屋時,已是晚上的十點多鐘。街道兩旁的行人已漸漸稀少,遠處的路燈、霓虹燈撲朔迷離。退卻了白天的浮躁與鉛華,夜色將南方這座城市可愛和恬靜的一面充分地展現了出來。

.心雯輕聲說:“不知不覺,這麽晚了。坐公交車不方便了,不如我用摩托車帶你一段吧。”

“太晚了,還是叫計程車吧。”文娟聲音很低但卻堅定。

“也好。”心雯不再勉強。她明白,文娟不是客套,只是擔心她的安全,也不願增加別人的額外負擔。這是她的個性。

她們站在路邊等了一會兒。文娟環顧四周,然後深深地吸了一口夏夜涼絲絲的空氣,有些沈醉地說:“其實,這座城市的夜還是挺美的。”

“的確。”心雯悄然應和著,並報以一個寧靜的微笑。

這時,文娟懶懶地伸了一下腰,挺隨意地問:“心雯,這個周末有空嗎?陪我到處逛逛。下周三是晗之的生日,我想給他買一份禮物。買什麽好呢?哎,對了,你覺得買一個電動剃須刀怎麽樣?”

心雯抿了抿嘴,神秘兮兮地說:“這男人哪,可不能打扮太靚了,男人一俏就容易惹事,危險系數加大啦!”

文娟睨了她一眼,笑著嗔怪道:“心雯,你胡說什麽呀。”

心雯壞壞地朝她笑了笑說:“我胡說?這可不是我個人的創新,是經過實踐檢驗的顛撲不滅的真理,是許多人集體智慧的結晶呢。”倏忽,她又指著前方說:“不說了,車來了。”一輛紅色的TAXI在她們跟前停住了。心雯為她打開了車門,舒了一口氣,笑著說:“逛街的事,我們過兩天電話再聯絡。”末了,又不忘叮囑一句:“晚上不要再寫什麽稿子了,早點休息,做個好夢!”

文娟莞爾一笑:“你也一樣。”之後,向她揮了揮手。

她們就這樣依依道別了。汽車載著蘇文娟駛向了沈沈的夜的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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